外面必已烽火满城,杀伐连天了吧。宫墙很高,很厚,隔绝了这个乱世,什么都听不见。
曹化淳开彰义门投降了。李自成打进了内城。朝臣们当殿恸哭。
1644年3月18日,北平城的夜晚,仍寒意逼人。崇祯登临万岁山,黑夜中举目四望。他的家国,他的子民,他自己。
这17年,没有一年是太平的。朝堂有党争之祸,民间灾荒连年,流寇四起,边境连连受犯,国库虚空,军士懈惫,内外交逼之下,将倾之势已无可挽回。有的人不得不杀,比如袁崇焕,有的人不得不用,比如李成梁。
回想初登大宝时的那个少年皇帝,不动声色间智剿了魏忠贤及余党,何等意气风发!当年的雄图大志始终未淡,亦从不敢有半分骄奢淫逸,忧勤惕励,呕心沥胆,二十多岁上已熬白了鬓发。为什么换来的却是今天的一败涂地?!
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今已成残破江山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,已找不到一人可做强助。非亡国之君,却当亡国之运。“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”,这样的句子竟也会落到他朱由检的头上!崇祯流泪长叹,心中何其不甘!
所以他下山,易服,带佩刀,欲夺正阳门而出,守门军开炮阻击。
不投降,不能出,只有死。
他对周皇后说:“大事去矣,尔为天下母,宜死!”
挥挥手,两宫及懿安皇后也一并去了吧,不能让闯贼毁了贞节。
两个女儿还小,只有亲手相助了,皇家须有皇家的气节和尊严。
连喝了数杯酒,提剑入寿宁宫,在哭求声中咬牙闭目,杀昭仁公主,断长平公主左臂。
至于太子和两个皇儿,此刻想必已送出宫,大明正统务必保全。企盼他们从此隐姓埋名,安稳终生,又或者,有机会复国再起,重振社稷。
一切兼听由上天,为父能做的仅止于此。 “谁叫你们生在了帝王家!”
提着沾满至亲血沫的长剑,拖着极度疲累的步子,崇祯缓缓来到御前殿。此时天将曙明,他下令鸣钟,集百官——昔日山呼万岁的殿前,今天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,满朝文武,竟没有一个人前来。
好,很好,孤注一掷也掷不成了。大势已去,罢,罢,罢!
最后一次环顾这座恢弘的宫城,它曾是大明的最高权力中心,它执掌了帝国二百七十六年的国势气运。他在这里出生,度过了有皇帝哥哥宠溺的、无忧无虑的童年。然后,他还记得,病榻上垂危的天启握紧他的手说:“吾弟当为尧舜!”。他的人生从此改变。
现在这里还有什么?一地的尸体,和一个在血泊里翻滚哀号的女儿。
没有选择的余地,所以谈不上后悔。筹谋图治,荣辱悲喜,所有种种,如今俱已成灰。
在微微发白的晨光里,崇祯褪下龙袍,散开发髻,再度登上万岁山。几个时辰前他来,抱着一线希望,谋求转机,这次他来,却是承兑诺言:天子守国门,君王死社稷!
“朕凉德藐躬,上干天咎,致逆贼直逼京师,皆诸臣误朕。朕死,无面目见祖宗,自去冠冕,以发覆面,任贼分裂,毋伤百姓一人”。
公元1644年3月19日,明帝国灭亡。